『创伤的内在世界』第四章 荣格对自我照护系统理论的贡献 4
在多数荣格早期的著作中,自性通常被描述为在分析过程中统一各种原型内容,并平衡心灵中各对立面的定序原则,朝向个体化或“自我实现”(self-realization)的“目标”迈进。荣格凭经验得到这个假设。在他自己与被分析者的梦中,他发现自己面对一个存在于潜意识中流露明显智慧的泉源,它似乎展现了一个关于个案真实生命的形象,而且非常不同于个案自我所维持的形象。这潜意识的“中心”似乎补偿了自我偏向一边的片面态度,好似它“意图”修正个案不平衡的态度,并且设想一个似乎能欣然接受个案整个人格,而不单只是自我的“目标”。此外,这个心灵中的智慧“中心”似乎借着圣秘意象在梦中“露面”,这些意象隐含了某种神圣的“他者性”、不朽性、冲突的解决、整体性、无可言喻的美。
由于这些缘故,荣格认定,尽管意识的中心是自我,代表包含意识与潜意识的心灵整体的却是自性。
理智上来说,自性只不过是个心理概念,一个用来表达某种不可知本质的概念,我们无法清楚理解这个本质,因为根据定义,它超越了我们的理解能力。它同时也可被称为“我们内在的神”。我们整个心灵生活的起始似乎密不可分地扎根在这个点,所有我们最高而终极的目的似乎是努力达到这里。——荣格(1934a)
依循这些定义,许多荣格的追随者倾向于强调自性透过个体化历程,以具先见之明的姿态“开展”——个体化历程正是自性在鼓动偶尔抗拒的自我,鼓动它实践预先订定的个体完整性“计划”。这几位作者承认这“鼓动”可能令人不快,甚至很恐怖,但言外之意是自性最清楚什么对自我最好(见惠特蒙,1969)。有时,自性以在内在世界说话的玄妙声音出现,强迫“主人”若是要实践某种独特的个人真理,便必须进入与集体价值的道德冲突(见诺伊曼,1969)。其他学者接续荣格认为自性是“自我的预示”的观念,强调自我与自性间的辩证关系,以及两者间缓慢发展的轴,这可模拟个体层次中肉身耶稣与他超个人父亲之间的关系(见艾丁哲,1972)。所有这些取向中,自性被想象成至高的权威、备受渴望的生命的超越性整合、对立的整合、进入时光的永恒太一(eternal One)。
那么,我们要如何将这些描述套在我们先前所提的持斧人、枪手及僵尸大夫等临床案例上?这些人物实在不像是个体化路程中的“超个人向导”,但我们在本文中主张,这些可怕的破坏形象同样也是古老自性在发挥防御功能时的形象。
这问题的答案够明确了。在自我的发展相对上较为完善的临床状况中——事实上往往是过度发展、过度肥大且片面时——个体化中的自体会获得善意的描述。与这样的个体进行分析时,意识与潜意识间补偿性的辩证历程确实恰如荣格与他的追随者所描述。另外,当自我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因此自我的建立仅是暂时性的、脆弱的、充满焦虑的,并且时时刻刻挣扎着求生存。这样的个案生活在持续的恐惧中,恐惧原初的创伤性状态会回来,而且也预期会如此。提心吊胆地审视环境取代了欢乐,且因生活在持续的恐惧中,恐惧所有事情都会崩坏,通常也确实如此。在这样的情况下,可怕、具破坏性的自性意象占了优势,原因并不全然清楚。我们可能要把这个自性看作是求生存自性(survival Self),以便把它与在心理健康的状况中发现的个体化自性(individuatingSelf)做个区别。求生存自性似乎是当原本该用于个体化的能量,转移到某项早期发展的任务——也就是保障个体的存活——时,自性所采取的形式。我们在前面的案例中看到这个求生存自性如何攻击易于解离的自我(dissociable ego),将情感与意象分裂、将经验分割,我们推测这些攻击是(误判情势的)自性保护个人精神的“努力”,保护它别再承受原初创伤中难以承受的情感伤害,而这原初创伤如今似乎随处虎视眈眈。这至少是一个方式来解释心灵中明显的分裂驱力,这种驱力常见于荣格(1928b)所谓的“神灵附身”情结。
荣格明确表示,以发展的角度来说,最早的原初自性是极度强大能量(爱与恨,创生与破坏)的整合,而我们在西方文化一神教上帝——即希伯来的耶和华——的早期形象中看到这原初自性的意象。荣格说,在耶和华中,我们不只“看到”原初双极性的自性,我们还看到它与它的“另一面”——即以色列人——关系的转化(即人性化)历程。耶和华开始时是一个暴君,祂以愤怒的手对以色列人发威,迫害他们、杀死他们的新生儿、降下洪水与疾病来惩罚他们,甚至没有原因就残忍虐待他们,同时不断要求持续的流血献祭以平息祂的怒气。然而,这个残害人命的专横神祇也以祂原始的方式来表现关爱。在盛怒过后,祂与人类订定圣约,表示再也不毁灭他们,在以色列人为逃离奴役而出埃及时,祂持续给予指引与保护。荣格(1952)认为这(显然)全是由于自性“想要”化身为人!只不过耶和华直到看见了自身破坏性所产生的后果,才“接触到”了自己的慈爱本质。这是不幸的约伯(及全体人类)发挥作用的地方——因为神自身的对立矛盾而受苦,并藉由受苦来“协助”神具体化。若是采用克莱恩的隐喻来描述,我们会说,认同神的全能自我必须要体验到对同一个人的爱与恨之后,才能进入生活。艾丁哲没有使用儿童发展的客体关系隐喻,也提出了同样的观点,在他评论荣格的书中,他这么说:
耶和华既仁慈又愤怒,既公正又偏颇,祂涵容了这些对立却没有自相矛盾,因为没有意识曾介入来挑战这矛盾。约伯在与耶和华相遇后,成了那意识,觉知到这矛盾,因此形成了对耶和华的挑战。——艾丁哲(1992)
艾丁哲的看法是,在面对耶和华的残酷时,约伯既没有报复(以牙还牙),也没有在挫败与羞辱中崩溃。他驾驭着自己的人性,因上帝无法为自己受苦,他便为上帝受苦。他表达了他的愤怒,但也在耶和华的力量面前表达了他的谦卑,并且从未忽略耶和华潜在的仁慈。对于在心理治疗中如何与自性的原型防卫工作,这可以给我们一些端倪。荣格在《答约伯书》中说:这就是约伯最特别的地方,尽管看到这些难以接受的事〔觉察到耶和华可能是不公的〕,但是他并不怀疑神的统一性,反而明白上帝和祂自身的矛盾正争辩得不可开交,甚至使约伯相信要在上帝里找到救赎主和“辩护人”,好向神辩白。他既确信耶和华里头的恶,也相信在祂里头的善……祂〔耶和华〕既是迫害者也是救赎主,这两个面向同样真实。耶和华并没有分裂,而是个二律背反(antinomy),一个完全的、内在的对立性,这是祂的全能和全知的必要条件。
根据荣格所说,集体心灵中的原始矛盾自性或神的形象经历了历史的转变,这转变与每个个人的自性在内在发生的发展性我化相似(胚胎重演律〔ontogeny recapitulates phylogeny〕)①。就如我们所见,这个变动是朝向人性化与化为肉身而去。荣格甚至说,约伯为上帝内在的对立所受的苦导引出后来的道成肉身,上帝化身为耶稣——也就是“神人”。我们可以说,这个神话式的发展记录了一种发展成就,即超个人力量被驯服(上帝据信是“被驯服在圣母的膝上”),从而以经过调整的形式供自我运用。此时,善与恶的问题不再存在于“上帝之内”,因为“上帝爱世人,甚至将祂的独生子赐给他们”,也就是说,新约圣经中的上帝变得完全慈爱且善良,祂的儿子也是如此。邪恶的问题现在被转移到基督的黑暗孪生兄弟——敌基督(Antichrist)或恶魔——身上。【①由德国生物学家恩斯特·黑克尔(1834-1919)提出,他认为动物的胚胎发育会重演过去祖先演化的历史,“高等”动物的胚胎发育初期会重演“低等”物发育后期的形态,乃是演化论中所有生物都来自于同一祖先的证据。但是这个学说因为自始至终都没有可靠的科举依据可供左证,在黑克尔死后数年内就被束之高阁,但是,他创造的诸多名词,如ecology、phylogeny、ontogeny等等。反而因为自然科学/演化研究领域日渐壮大而广为人知。】
荣格从不喜欢基督教这样的发展。他认为这太过轻易就让人摆脱了痛苦与挣扎。他喜欢他的上帝是一个二元性的神:所有对立都是属于上帝的,因此人们必须去承担,他才会发现,蕴含着“对立性”的上帝附身于他,在他里面道成肉身。他成为充满神性冲突的器皿。(《答约伯书》)。人必须要能忍受上帝,这是思想载体(carrier of ideas)的最高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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